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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第20-24章 蟾  蜍

“真不得了!”博雅从刚才起,便呷一口酒叹息一回,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。

“好事一桩啊!”他抱着胳膊,自顾自点着头。

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,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进左右两只袖子里,盘腿而坐,正对什么事情赞不绝口。

不久前,朝臣源博雅上门拜访安倍晴明。

他一如既往,腰挂长刀,不带随从,飘然而至。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,进了门,招呼一声:“喂,晴明.在家吗?”于是.从寂静无声的里屋传出一声:“来了!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。

房间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的长发女子,她肤色白净,步态轻盈。她穿一件多层重叠的、沉重的唐衣。

衣饰厚重,脚下却轻飘飘的,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。令人难以置信。

“博雅大人——”女子轻启朱唇,呼出博雅的名字。

与来宾初次见面,她却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。

“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临。”在女子的引领下,博雅来到外廊上。

这里是房子外侧的窄廊。有顶盖而无套窗,是一个任由风吹日晒的地方。

晴明随意地盘腿而坐,背靠着壁板,眼望庭院。

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长。

博雅随女子来到这里后,偶尔回头,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不经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间,却见那里有一架屏风,上面画了一名女子。再细看,屏风上的女子与刚才在身边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……“噢。”博雅一时对那幅美人画看得入了迷。

时值长月——阴历的九月七日。

以阳历算的话,就是十月的上旬。

博雅脸上略带红潮,两眼放光。

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。

“怎么啦,博雅?”晴明将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向博雅。

博雅回过神来,本想对那幅画说些什么,却又改变了主意。

“哎,晴明,今天在清凉殿上听说了一件趣事,想跟你说说,所以就过来了。”他直奔主题。

“有趣的事情?”“对呀。”“是什么事?”“是关于蝉丸法师。”“哦,是蝉丸法师的事……”晴明知道蝉丸其人,昨夜还和博雅一起见过他。

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师,也可以说是博雅的琵琶老师。

这位博雅,身为粗鲁的武士,却深谙琵琶之道,也会弹奏。

他在蝉丸门下风雨无阻地奔走了三年,终于学到了著名的秘曲《流泉》、《啄木》。

因为这个缘故,去年从异国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窃的琵琶玄象时,睛明和蝉丸见了面。

“蝉丸法师怎么了?”“蝉丸法师可真是琵琶高手啊,晴明。”“嗯,你是说去年玄象失窃那件事吗?”“不不,就是一个月前的事。”“哦?”“这位蝉丸法师被请到近江的一处宅子啦。”“是去弹奏琵琶吗?”“不是请他专程去弹琵琶。当然,那天蝉丸法师也弹了一曲。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师的熟人。那位主人找了一个理由,把蝉丸法师请了过去。”“噢。”“但是,那宅子的主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件事而叫蝉丸法师去的,他另有目的。”“什么目的?”“那位主人有个熟人,也算琵琶高手。于是,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让蝉丸听听那人的技艺究竟怎么样。”“噢。”“其实是那位熟人请宅子主人安排此事。但你知道,蝉丸法师可不会答应专程去做这样的事。”“于是,就假托有事请蝉丸法师过去?”“正是这样。”“那……”“就在他办完事情的时候,旁边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琵琶弹奏的声音……”“是来这么一手啊。”“没错。蝉丸法师倾听了一会儿,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,开始弹了起来……”“噢。”“那是我很想听的呀,晴明。蝉丸法师当时弹的是秘曲《寒樱》啊。”粗人博雅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。

“然后怎么样了?”晴明问博雅。

“你说呢!当这位蝉丸法师开始演奏没有多久,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突然停止了……”“原来是这样。”“主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派人过去瞧瞧,结果发现本应该在里面的那位弹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踪了。就在这时,宅邸的看门人来报,说刚才弹琵琶的人出现过,留下‘于愿足矣’的话就出门而去了……”“呵呵。”“众人不解其意,便回到房间里向蝉丸法师请教。蝉丸笑而不答。派人追上先前弹琵琶的熟人问个究竟,他也不回答。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……”“是什么理由?”“你继续听嘛,晴明。蝉丸法师勾留了几日,到了终于要离去的前一个晚上……”“噢?”“那天,主人和蝉丸外出,到一位和主人相熟、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家里,在那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。”“这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,也找了个会弹琵琶的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弹琵琶?”“正是。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听说了数日前的事,就搞了这样的名堂。”“哦……”“开始时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,后来到了晚上,又传来了琵琶声。但是,蝉丸法师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,对那琵琶声不予置评,也没有要弹琵琶的意思……”“噢。”“于是.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不耐烦了,就向蝉丸法师发问了。”“问了些什么?”“他问:‘法师,这琵琶弹得怎么样?”’“哦……”“婵丸法师答道:‘正如您听到的那样……”“然后呢?”“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又说了:‘要是法师在此弹奏琵琶,该多美妙啊……’”“‘岂敢,岂敢!’——蝉丸法师这样答道。”“……”“‘那边的琵琶声就会自动停止吧?’这一问,法师就答:‘不会吧。”’“呵呵。”晴明的兴头来了,两眼放光。

“经再三恳求,蝉丸法师终于弹了琵琶……”“结果怎么样?”“对面的琵琶声并没有停止,又弹完三支曲子之后,才终于停下来……”“原来是这样。”“那位请蝉丸法师去住的宅子主人,想不通这件事,在离开那家人之后,他问蝉丸法师:‘前些时候听的琵琶,和今晚听的琵琶,哪一个更高明些呢?”’“哦?”“蝉丸法师只是摇头.笑而不答。蝉丸法师就这样回家去了。晴明,这件事你怎么看?”“嘿,博雅,你要考我?”“哈哈,你总是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事,什么咒啊之娄的。”博雅露出笑容。

“所谓‘怎么看’,就是让我判断,前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,和后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,哪一个水平更高吧?”“就是这个意思。”“问你一个问题,博雅,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能跟蝉丸法师比肩的琵琶师吗?”“应该没有。”博雅毫不迟疑地答道。

“那么,哪个更好不是显而易见的吗?”“你倒说是哪一个?”“应该是前一个——中途停止的那个吧。”“正是这样。真吓我一跳啊,晴明。”“不出所料。”“什么‘不出所料’?你是怎么知道的?告诉我!”“就是说,前后两人,水平都不及蝉丸法师,没错吧?”“没错。”“这样的话,答案不是很简单吗?”“怎么个简单法?”“前面那个人,他听了蝉丸法师弹的琵琶,之所以自己就停下来,是因为他听了高手的演奏,自感汗颜。”“哦。”“也就是说,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,听得懂蝉丸法师的琵琶。第二个人连蝉丸法师的琵琶有多高明也听不出来,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弹下去。”“哎呀,真就是这么回事哩,晴明。”“博雅.你从何得知这件事?”“有人和蝉丸一道去了近江.这人在归途中,听蝉丸法师无意中提及那两人的琵琶。我是在清凉殿上听他说的。

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。““哦。”“唉!”博雅抱着略膊.望着晴明说:“蝉丸法师真是有涵养的人啊。”博雅为此一直感叹不已,不时点点头。

“特别想跟你说说这事,所以今晚有空就过来了。”“我的酒兴让你勾起来了。”“也好。”博雅已应允喝个痛快,但晴明却轻轻摇了摇头。

“不过,虽然想喝,今晚却不行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还有重要的事。本来刚刚要出一趟门的,但后来知道你今晚会来,就等你了。”“是戾桥的式神通知你的?”“啊,有那么回事。”盛传这位晴明在戾桥下面,安置了式神,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。

“怎么样,和我一起去?”“一起?”“我这就要出门了。”“方便吗?”“是你嘛,应该没有问题。”“那,你这是去干什么呢?”“与蟾蜍有关。”“蟾蜍?”“说来话长,你要是去的话,路上再跟你说。”虽然是对博雅说的,但晴明的视线,却不在博雅身上,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,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。

晴明双唇微红,带着一丝蜜意的微笑。肤色白净。

晴明将视线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。

“你如果来的话,有一两件事会帮上忙。”“那就走吧。”“好。”“走吧。”“走。”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。

他们乘车前往。

是牛车。

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。

长月之夜。

弯弯的、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,有如猫爪。

在朱雀院前面通过,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.博雅是认识的,但再拐几个弯之后,博雅就不认得路了。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。

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,但月亮太细小了,四周近乎一片漆黑。

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。说是青光,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,天空的颜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。

空气湿漉漉的。

皮肤凉浸浸的,但身上却汗淋淋的。

既是长月,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,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。不过,尽管如此。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。

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。

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,由臀部传送进体内。

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。

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,博雅心想。

和他一起走到屋外,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。

没有随从,也没有其他人。

车是牛车,却没有牛。

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?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,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套上了牛。

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。

博雅猛然一惊,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?其实并非如此,只是因为牛身黑色,与夜色浑然一体,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。

旁边还有一名女子。

她身披层叠的唐衣,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。

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,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。

自出发到现在,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。

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,向外张望。

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、丰熟的气味,钻进车厢里来。

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、健硕的牛背。

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,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。

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,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。

在黑暗中,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,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。

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。

“哎.晴明。”博雅开了腔。

“什么事?”“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,会怎么想?”“哦,会怎样呢?”“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。”博雅这么一说,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。黑暗之中,那微笑当然是看不见的。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。

“如果是真的,你又将怎样.博雅?”睛明突然低声问道。

“哎,别吓唬我啊,晴明。”“你也知道——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……”晴明幽幽地说。

“够啦,够啦!”“喂.博雅,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?”博雅觉得,黑暗之中,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。

“晴明,别胡说啦!”“哈哈。”晴明笑了。

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。

“混账!”长嘘一口气之后,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。

“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!”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。

“真的?”“嗯。”博雅憨直地点点头。

“好吓人啊。”“被吓坏的是我!”“是吗?”“你是知道的,我这人太较真。如果认为你是妖怪,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。”“哦。”“明白了?”“可是,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”“你问‘为什么’”博雅不知如何回答。

“因为是妖怪嘛。”“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。”“嗯。”“既有为祸人间的,也有与人无碍的。”“嗯。”博雅在侧着头想,然后自顾自点点头。

“不过,晴明,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。”博雅很当真地说道。

“嗯,会遇上的。”“所以嘛,晴明,我求你了,别那样跟我开玩笑。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,结果就会当真。我喜欢你这个人,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。所以,我不想拔刀相向。但是,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,我会不知所措.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。”“哦……”“所以,晴明,即便你是妖怪,在你向我说穿时,希望你慢慢说,不要吓着我。

那样的话,我就能应付了。”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。

一番肺腑之言。

“明白啦,博雅,是我不好。”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。

好一阵沉默。

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。

突然,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。

“知道吗,晴明……”博雅直率地说:“即便你是妖怪,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。”语调低沉而坚决。

“好汉子,博雅……”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。

只有牛车的声响。

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。

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。

“哎,晴明,究竟是向哪里去呀?”博雅忍不住问道。

“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。”“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?”“大致上说的话,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。”晴明说道。

“喂喂!”“别又去摸刀,博雅。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。你有你的任务。”“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。但是,你总得告诉我.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。”“这话也有道理。”“我们是去干什么?”“大约四天前,应天门出怪事了。”“什么?!”“你没听说?”“哦。”“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。”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。

“漏雨?”“它从前就那样。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,一定会漏雨。

可查看过之后,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。这种事嘛,倒是常有的。““不属于怪事?”“别急,博雅。虽然屋顶没坏,但漏雨是事实。于是,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。有一名木工,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……”“噢。”“在检查时,木工发现,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。”“怎么回事?”“哦,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,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。”“然后呢?”“他取出那块板,打开一看,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。”“是什么木牌?”“写着真言的木牌。”“真言?”“就是孔雀明王的咒。”“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?”“从前,在天竺,孔雀以吃掉毒虫、毒蛇等著称。孔雀明王,就是降服魔灵的尊神。”“噢……”“也就是说,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,为了抑压魔灵,写下这牌子,放在那里。”“噢。”“木工想把牌子取出,结果却把它弄坏了。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,刮了西风下了雨,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。但是,当天晚上就出了事。”“竟有这种事情……”“看来,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。”“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?”“不可能没有关系。贴木牌压邪,是大家都在做的,可是,回应也很厉害……”“回应?”“比如说,用咒来限制怪事——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,让你动弹不得。”“捆我?”“对。你被捆,生气吧?”“生气。”“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,对不对?”“那当然。”“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?”“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。”“这就对啦,博雅。”“什么对了?”“就是说嘛,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,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,结果让妖魅变得更恶毒。”“你好像是在说我啊。”“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。当然不是说你。”“没事,你接着说。”“所以得把咒松一松。”“噢……”“不要绑得太紧,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。”“哦……”不过,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。

“所谓一点点的松动,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,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。以这件事为例,就是用漏雨来体现。”“不错。”博雅点点头,好歹明白了的样子。

“那.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?”“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。”“本应该是个刮西风、下雨的晚上吧?”“没错。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,就带上自己的徒弟,在那个雨夜上应天门去查看。到了那儿一看,雨不漏了,倒是遇上了怪事。”“什么怪事?”“是个孩子。”“孩子?”“对。说是有一个孩子,头朝下抱着柱子,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……”“用手脚抱着柱子?”“就是那样。用两条腿、两只手。他们正要登上门楼,把灯火一抬高,就发现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,恶狠狠地瞪着他们。”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“噗”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。

“嗬!”“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,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。”“很小的孩子?”“对。说是孩子,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。”“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?”“对。”“自此以后,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。”“木工呢?”“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,没有醒过来。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……”“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?”“嗯。”“那你是怎么办的呢?”“贴一块新的牌子,也算是解决问题了,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。即使有效,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。”“那你……”“我就尝试多方调查,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。

结果发现,在很久以前,出现过有关的问题。““噢。”“很久以前,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。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。”“小孩?”“对。”晴明低声说道。

“还挺复杂的呢。”说毕,博雅扭头左右张望。

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,此刻却消失了。

“哎.晴明……”博雅欲言又止。

“你发觉了吗?”“发觉什么?你看……”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,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。

“博雅啊,从现在起,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。就连我.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……”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,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,按住了博雅的手。

“博雅,你可以打开帘子,但无论你看见什么,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。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,连我也有生命危险。”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。

“我知道了……”博雅“咕嘟”咽下一口唾液,掀起帘子。

四周一片昏黑。除了黑暗,别无一物。连月光也没有。

土地的气息也好,空气的气息也好,全然没有。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。

在前方引路的、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,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。

“嗬!”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。

前方的黑暗中“噗”地燃起苍白的火焰,火焰随即变大,变成了鬼的模样。

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,她仰望虚空,牙齿“格格”作响。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,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,消失在黑暗中。再细看一下,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。

突然.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。

人头忽然闪现。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。动物的头、骨、内脏.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。书桌形状的东西。嘴唇。异形的鬼。眼球。

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,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。

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,令人恶心、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。是瘴气。

博雅放下帘子,脸色苍白。

“看见了吧,博雅……”晴明刚开口.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
“我看见鬼火了.晴明,它变成鬼的模样,然后又变成女人,最后变成蛇消失……”“是吗。”暗明语气平和。

“哎,睛明,那该是‘百鬼夜行’吧?”“可以算那么回事吧。”“看见鬼的时候,几乎喊叫起来。”“幸好你没喊出来。”“如果我喊了出来,会成什么样子?”“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,连骨头也不剩下。”“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?”“方法有多种,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。”“究竟是什么方法?”“你知道‘方违’吧?”“我知道。”博雅低声回答。

所谓“方违”,就是外出时,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,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,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,之后再前往目的地。这是阴阳道的方法,用以规避祸神之灾。

“利用京城的大路、小路,做许多次类似的‘方违’,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,就可以来到这里。”“原来如此。”“不过如此嘛。”晴明平和地说道。

“对了,我还有一事相求。”“说吧,什么事?”“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,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。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。我算了一下,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.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。为了进入此处,要横跨通道五次。在这整个过程中,可能有人来查看。”“来到车里面?”“对。”“别吓唬我,暗明……”“没吓唬你。”“是鬼要进来吗?”“不是鬼.但也算鬼。”“那么.是人吗?”“也不是人。但因为你是人,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,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,而且说人话。”“它来了会怎么样?”“它看不见我。”“那我呢?”“它看得一清二楚。”“它会把我怎么样?”“它不会把你怎么样。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。”“怎么做?”“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,也就是土精。”“是土地的精灵吗?”“这么认为也行,因为很难解释。”“然后呢?”“它可能会这样问你:既为人之身,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?”“哦。”“它那样问,你就这样答。”“怎么答?”“我目前患心烦之症,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,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……”“哦。”“此药系颠茄草之属,晒干制成,煎服,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。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,正在此间恍惚。

——你就这样回答。““这样就可以了?”“对。”“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?”“不管问到什么,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。”“真的那样就行了?”“行。”晴明这么肯定.博雅直率地点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这时候,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。

“晴明?!”博雅压低声音问。

“照我说的做。”晴明轻声叮嘱。

车帘被轻轻掀起,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。

“咦?既为人身,何故来到此地?”老人开了腔。

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,说道:“我目前患心烦之症,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,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……”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。

“哦……”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,盯着博雅。

“此药系颠茄草之属,晒干制成,煎服,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。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,正在此间恍惚。”“噢。”“原来是颠茄草啊……”老人稍稍侧着头,盯着博雅。

“于是.你就魂游于此?”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。

“顺便提一句,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,莫非就是你吗?”老人说毕,嘴巴大张,露出一口黄牙。

“因为服用颠茄草,心神恍惚,什么都闹不清了。”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。

“噢。”老人双唇一嘟,向博雅“噗”地吹了一口气。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。

“哦?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……”老人咧咧嘴巴。

“幸好是三碗。要是四碗的话,你就醒不过来了。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,大概还要再过一刻,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。”老人话音刚落,突然消失无踪。

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,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。

“哎哟.晴明,真是不得了啊。”博雅惊魂甫定般说道。

“什么事不得了?”“照你说的做,它真的就走了啊。”“那是当然。”“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吗?”“属于那种吧。”“不过,我们也够有能耐的吧。晴明。”“先别高兴,还有回程呢。”“回程?”博雅问了一声。他说话的唇形尚未复原,忽然做倾听状。

因为他的身体又能够感受到车子碾过泥土沙石的、小小的声音了。

“哎,晴明——”博雅呼唤。

“你也察觉到了?”晴明问道。

“当然啦。”博雅回答。
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,牛车仍在前行,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。

“好像已经到了。”晴明开口道。

“到了?”“是六条大道的西端一带。”“那么说.是返回人间了?”“不能算返回。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。”“什么是阴态?”“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。”“现在是在哪里?”“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。”“尾张义孝?”“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……”“什么?!”“听我说.博雅!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,到了外面,你一句话也不能说。你一开口,就可能因此送命。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,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。”“那不行,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。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,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,我也不会开口的。”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,博雅也会一言不发。

“那好吧。”“好。”于是,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。

下了车,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。

天上挂着上弦月。

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之前,注视着两人。

“绫女.我们去去就来。”晴明对女子说话,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。

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,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。

风一吹过,杂草摇摆,彼此触碰。

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,门内只剩园子,没有房子或任何其他东两。隐隐约约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,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。

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讶不已。

行走在草丛之中.却不必拨开杂草。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。

脚下的草随风摇摆。自己或者草,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。

走在前头的晴明突然停住脚步。

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。黑糊糊的前方出现了人影。确实是人的影子。是两个人。一男一女。

但是.熟视之后的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。

两个人都没有头。两个人都双手捧着自己的头,一直在絮絮叨叨。

“好冤啊……”“好冤啊……”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。

“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……”“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……”“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r”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!““好冤啊……”“好冤啊……”“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!”“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!”一个是男人,一个是女人。声音压得很低。

“那样的话,多闻就有命啦!”“耶样的话,多闻就有命啦!”抱在手里的头,牙齿咬得格格响。

“多闻”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。

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。

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?”晴明向两人问道。

“噢噢。”“噢噢。”两人应声道。

“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。”“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。”两人这样答道。

“也就是贞观八年,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。”晴明插入一句。

“一点不错。”“一点不错。”两人恨恨不已。

“正是那一年啊。”“正是那一年啊。”捧在手中的头上,眼泪在脸上潸然而下。

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晴明又问。

“我儿子多闻……”“才六岁的多闻……”“他呀,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蟾蜍.”“是一只很大的、经岁的蟾蜍。”“多闻用手中的竹竿,把它扎在地上了。”“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。”“那只大蟾蜍没有死。”“它被扎在地上,挣扎个不停。”“到了晚上还是那样挣扎。”“第二天白天,它还活着。”“很可怕的蟾蜍啊。”“蟾蜍原是不详之物啊。所以,我们就难逃一劫了。”“一到晚上,被扎在园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来。”“它一哭,周围就会燃起蓝色的火焰。”“燃烧起来。”“好可怕呀。”“好可怕呀。”“每次蟾蜍一哭,燃起火焰,睡眠中的儿子多闻就要发烧,痛苦地呻吟。”“要杀死它,又怕它会作祟。”“如果拔掉竹竿让它逃生,又怕它脱身之后,闹得更加厉害,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——”“应天门失火了。”“应天门塌掉了。”“有人说这件事是我们的责任。”“有人看见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还活着,发着光。”“那人到处说我们是在行妖术。”“说应天门是用妖术烧毁的……”“我们刚去申辩,多闻就发烧死了。”“唉。”“唉。”“真可怜呀。”“真可怜呀。”“太气人了,我们就弄死了那只蟾蜍,用火烧掉。”“多闻也烧掉了。”“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闻的骨灰掩埋了。”“噢噢。把灰放进了这么大的罐子里,在应天门之下挖地三尺,埋了进去。”“埋掉啦。”“三天之后,我们就被抓起来处死了。”“三天之后,脑袋就成了这个样子。”“我们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。”“因为事前知道,所以才埋掉了多闻和蟾蜍。”“只要有应天门,骨灰就会在上面作祟。”“哈哈。”“嘿嘿。”两人发出笑声时,博雅一不留神,一句话脱口而出:“好可怜呀……”他只是喃喃自语,声音很小,但却很清楚。

两个无头人马上不说话了。

“谁?!”“谁?!”捧在手中的脑袋,把凄厉的目光转向博雅。

那脸孔是鬼的模样。

“快逃.博雅!”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,猛扯一把。

“是这边!”“别让他跑掉!”博雅飞跑起来,他的身后传来这样的喊叫声。

一回头.见两个无头人紧追不舍。

他们手上的脑袋是鬼的模样,追赶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飞翔。

这回完了。

“对不起,晴明!”博雅手按刀柄:“我在这里顶着,你快逃!”“不要紧.快上牛车!”一看,牛车就在眼前。

“进去,博雅!”两人钻进牛车。牛车“吱呀”一声走动起来。

不知从何时起,周围又是漆黑一团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
博雅掀起帘子向后望去,只见群鬼在后追赶着。

“怎么办,晴明?”“我已经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,所以带了绫女来。

不用担心。“说着,晴明口中念念有词。于是,在前方引导牛车的绫女像被一阵风吹起一样,在空中飘舞起来。

群鬼呼啦啦地围上去,开始大啖绫女。

“好了,机不可失!”就在绫女被群鬼疯狂吞噬的时候,牛车逃脱了。

博雅醒过来了。

原来是在晴明屋里。

晴明正探头过来,察看他的情况。

“绫女姑娘呢?”博雅一醒来就向晴明发问。

“在那里。”照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,只见有一架屏风在那里。本来是一架描绘了仕女图的屏风。

但是,原先画在屏风上的仕女,整个地脱落了。那里只有一个站姿的女子剪影,图画则没有了。

“就是它?”“就是绫女。”“绫女原是图画?”“对呀。”见博雅瞠目结舌的样子,晴明轻声说道:“哎,博雅,怎么样,你还有力气出去吗?”“还行。去哪里?”“应天门呀。”“当然要去。”博雅亳不犹豫地说道。

当晚,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。

在黑沉沉的夜里,应天门耸立着,仿佛是黑暗凝成。

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飘忽不定,更显得步步惊心。

“好吓人呀。”博雅喃喃道。

“你也会害怕?”“当然会嘛。”“为玄象琵琶的事,你还独自登上过罗城门呢。”“那时候也害怕呀。”“嘿嘿。”“对于害怕这种东西,人是无能为力的吧。但是,身为武士,害怕也必须去。所以就上去了。”博雅说着。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锹。

“是这一带了吧?”博雅用铁锹顿一顿地面。

“嗯。”“我来!”博雅挖了起来。

果然不出所料,在应天门下深三尺之处,挖出了一个旧罐子。

“有啦,晴明!”晴明伸手从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。

这时,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。

在火光中,旧罐子的光影晃动不定。

“那我就把它打开了!”“不会有事吧?”博雅“咕嘟”咽下一口唾液。

“没关系。”晴明打开罐盖,突然,里面飞出一只巨大的蟾蜍。

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。

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,手足乱蹬地挣扎着.发出了难听的叫声。

“长着人的眼睛呢。”博雅叹道。

的确,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,而是人的。

“扔掉它吧!”“不,它可是人的精气和经岁的蟾蜍的精气结合而成的,极难弄到手。”“那你要拿它怎么样?”“当个式神使用吧……”晴明将罐子口朝下,倒出里面的骨灰。

“好啦.博雅,我们回去吧。”晴明手里捏着蟾蜍,对博雅说道。

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。

“这一来,怪事就不会再出现啦。”晴明愉快地说道。

后来的情况.果然就像晴明所说的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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