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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0、第七十章

姚三道:“大致手法工匠们都懂了,只是这透色琉璃的产量并不稳定。一来是因为这东西本来就难做,比那肥皂要难上许多。二来是时间紧迫,正巧碰上过年,工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,做的次数还不够多。”

唐慎想了想:“带我去看看吧。”

官员的假期大多休到正月十七,过了元宵节。唐慎提前几天回到盛京,他穿着厚厚的袄子,随姚三来到城东的琉璃工坊。

是的,在唐慎离开盛京前,他花了半个月时间,终于捣鼓出了玻璃。

当唐慎将成品拿给姚三、林账房等人看时,众人纷纷惊呼:“琉璃!”

陆掌柜经常和景王府的人打交道,见过不少好东西。他道:“琉璃价格昂贵,一般都是御前的贡品,民间也有,但大多制作粗糙,成色浑浊。这样好的琉璃,需要用上好的琉璃石才能做出来。小东家,您是从哪儿弄到的。”

所有人都将玻璃认成了琉璃,唐慎就没澄清。他道:“琉璃多是彩色,你可曾见过这种无色的?”

陆掌柜仔细端详:“这倒没有,还真未见过无色的。”

唐慎:“这是一种特殊的琉璃,并非用琉璃石做出来的。我叫它玻璃,你若要叫它琉璃,也无大碍。而最关键的事,它不是用琉璃石做出来的。”唐慎又强调了一遍。

林账房和陆掌柜呼吸一紧,互相看了一眼。

林账房:“小东家,您的意思是……这东西的原料,比琉璃石要便宜?”

陆掌柜:“便宜多少!”

唐慎伸出手,比了个数字。

众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
于是,便有了如今的一幕。

唐慎与姚三来到琉璃工坊,只见工匠们正小心翼翼地将凌子石磨成粉末。另一间坊屋里,工匠们在配置氢氧化钠。因为之前有做肥皂的经验,所以氢氧化钠的配置非常顺利。只是将凌子石、长石和砂岩粉末搅拌在一起,再用氢氧化钠去反应时,总是会造成一些浪费。

唐慎观察了许久,又亲自动手去试了一番,他与几个擅长做肥皂的工匠讨论了几天,最终只能把原料的浪费率降低到60%。

唐慎心中感叹:“虽说是古代西方的制玻璃法,但要是能用后世的机器,浪费率至少能降低到30%。”

做出岩浆一般明亮滚烫的玻璃水后,就是吹制玻璃器具。

吹制法,是西方用了数千年的一种制作玻璃的方法,放到后世也有工匠继续使用。只见一个工匠用一根细细的铁管,缠上了一些液体玻璃。液体的玻璃粘性很大,如同浆糊一样粘在铁管的一侧,工匠再从另一侧用力一吹,液体玻璃就鼓了起来。

接下来要做的,就是吹制出自己需要的玻璃形状。

太过精细的器具,现在的工匠还不能吹出来,只能吹一些简单的形状。

唐慎在一旁观看工匠吹做玻璃,他挑选了几个人,将他们带到一边。唐慎道:“你们几位接下来就不用参与岩液制作了,”岩液就是液体的玻璃,“你们专心吹制玻璃,要做出更细致的形状和花纹。”

几个工匠点头称是。

私下里,唐慎对姚三道:“姚大哥,这次琉璃工坊的事,咱们没再和任何人合作,是自个儿的生意。保密的事,你可做好了?”

做肥皂和精油时,一切有唐家看着,唐慎要做的就是提供配方。但这次,玻璃的生意他没和任何人合作,只是自己在做,所有事也需要亲力亲为。

姚三连忙道:“那是自然。不同的原料我都让不同的工匠去调配,并且有看稳他们。而且小东家,寻常商贾就算了,您是四品大员,做官的大人,工匠们不敢造次。若是敢犯事,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下场。”

唐慎点点头。

古代不允许官员从商,除了商人社会地位较低外,还是在防止官员以权谋私。虽说在这个世界没有官员不可从商一说,商人地位也比唐慎记忆里的那个世界要高上许多,但一个四品大官去做生意,和一个白丁去做生意,差别也十分巨大。

照看过琉璃工坊的事后,二十多日的官员休沐假也结束了。

开平二十九年,正月十七,丑时三刻。

唐慎迅速地起床,奉笔童子给他端来一盆热水,让唐慎洗脸净手。接着,奉笔再侍奉唐慎穿上一层层繁复的官袍。唐慎许久没这么早起床过,他看了眼外面的天,只见清月高升,天空一片漆黑。

这才三点不到。

叹了口气,唐慎戴上官帽,拿起玉笏,出门向皇宫而去。

一品大官可乘坐两马并驾的马车,赶往皇宫;二品大官则可以坐单马驾驶的车,去皇宫上朝。再往下,三品官员坐驴车,四品官员靠脚走。也有腿脚不好的四品官员,他们可以上书到礼部,由礼部批准,允许他们每日也可以坐驴车去上朝。

但进了皇宫宣武门,众人纷纷下车,全部步行进宫。

还未到时辰,一二品的大官在崇政殿的正殿里休息,三品大官在左殿,人数最多的四品官员则挤挤攘攘的,全部在右侧偏殿里。

许久没有上朝,官员们纷纷互相祝贺新年。

所幸每日需要来上朝的,都是四品以上的京官。除此以外,一些有四品官阶的地方官员要是来京,需要提前一天向礼部汇报,次日也来上朝。

唐慎在右侧偏殿看了看,果然发现许多生面孔。

新年伊始,地方官员上京给皇帝道贺新年,所以才人多了些。

时辰一到,司职太监来到崇政殿前,宣官员们进殿觐见。先是正殿的一二品大官出门,接着是左侧偏殿的三品官员。最后才轮到这些四品官员。

大宋礼法森严,就算是帝王,也不可逾矩。

唐慎身为中书舍人,是勤政殿的官员,他站在左侧官员的队伍中,低着头,听礼部尚书孟阆诵念新年祈福词。四品官员的队伍中,唐慎站在第二排。正如盛京中流传的那句顺口溜一样:外地的不如盛京的,盛京的不如勤政的。

勤政殿的官,走出去都比其他四品官员高出一截。

因为是新年第一次上早朝,朝堂上,百官都向赵辅通报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。去岁除了北方大雨,淹了不少城池,冲垮了一座未修好的桥梁外,并没有发生其他天灾。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触皇帝的霉头,新任刺州府尹将荆河桥塌的事一笔带过,大肆宣扬刺州官道已经修了一大半,今年年中定然能修好。

刺州府尹:“陛下洪福齐天,刺州百姓日思夜盼,官道也即将修建完成!”

赵辅微笑着抬起手,声音缓和:“那便去修好它吧。”

“是!”

一个时辰后,散了朝,众官纷纷离宫。

唐慎抬起头,下意识地往一二品大官的地方看了眼。只见王溱正与户部左侍郎徐令厚说话,徐令厚时不时惊讶地抬头看王溱,又连连点头。不过多时,大太监季福从殿中出来,对王溱说了几句话。

王溱微微一顿,接着便跟着季福往回走了。

正月底,陆掌柜和林账房动身前往北方,一去便是半个月。

唐慎身为中书舍人,每日翻阅各地官员送上来的折子,时不时也会参与到诏书的拟定。

皇帝的圣旨诏书,当然不可能是自己亲手写的。除了罪己诏和每年一次的祭天祈文,其余时候,都是皇帝有了一个旨意,命令太监来勤政殿宣读口谕,再让中书舍人写出一封诏书,送到垂拱殿,皇帝审阅后,盖上玉玺大印。

开平二十九年刚开年,世道太平,九州风调雨顺。

到二月中旬,林账房回到盛京。

林账房:“宁州的事,有小东家的信和那位王霄王大人的相助,真是事半功倍。宁州本就是大宋与辽国通商最多的地方,辽人喜欢的东西都是些新鲜物件,比如丝绸、茶叶,还有咱们这次带过去的透色琉璃。辽商的事,请小东家吃个秤砣,放心吧。”

唐慎点点头,正要说话,就听一旁穿着男装的小姑娘道:“走宁州官道,虽说可以一日抵达盛京。但如果要运送大批商物,速度就快不了,恐怕得要两天时间。”

唐慎闻言,笑道:“我还没说你呢,你怎么又跟去宁州了,还穿成这样。”

唐璜睁大眼:“我、我穿成这样又怎的了!哥,你没看书上说吗,前朝的女子喜欢穿男装的多了去了,她们经常每日穿男装,到郊外骑马呢!虽说本朝穿男装的女子少了些,但我在细霞楼里,每天也都能见到一两个。更何况……”声音渐渐变小,“更何况我穿男装去宁州,一路上都没人发现呢。”

唐慎顿时失笑。

敢情你穿男装不被人发现,还是个好事了?

唐慎仔细瞧着自家妹妹,大致也知道为什么她穿男装不容易被人发现了。唐璜自小在乡间吃苦干活,风吹日晒,皮肤本就没那些闺门小姐们细腻。她从小又吃得不错,唐慎和姚大娘从来不会管着她,让她少吃,所以身子骨壮实,比寻常姑娘要高半个头。

这样的一个姑娘家,穿上男装后,着实很难让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。

唐慎:“你先说说,为何这次又去了宁州?”

唐璜顿时蔫了,她小声道:“这主意是我提的,难道我连去一趟宁州都不可以么……”

唐慎定定地看着她。

唐璜心里打鼓。就在她以为唐慎要责骂她,不允许再随意出门时,只听唐慎笑道:“我何时说你不可出门了,只是不可一个人出门知道么?在外面行走时,要多加小心。宁州是辽人聚集的地方,在那儿出了事,谁都保不了你。”

“我知道,哥哥最好了!”

唐慎与林账房又说了一会儿,林账房先行离开。一家人吃过晚饭,唐慎将唐璜叫到自己的书房。这时唐璜已经换上了女装。穿男装时俊俏秀郎,穿女装时则英气蓬勃。唐慎认真地看着自家妹妹,看得唐璜不知所措,浑身发毛。

唐慎:“之前大伯母与我说,你马上就要及笄了,也该许配个人家了。”

唐璜:“……”

“你怎么看?”

“我现在还不想嫁人!”

唐慎:“好,那就这样吧。”

唐璜准备了一大堆话,突然听到唐慎的回答,她整个人懵住:“哥,你……允许我不嫁人?”

唐慎一挑眉:“你不是说你暂时不想嫁人么,是打算以后都不嫁人了?”

唐璜嘿嘿一笑:“哪有,我就是现在不想嫁人而已。”

“都随你。我唐家还养得起你一口饭。”

唐璜心中一怔,她望着此刻的唐慎,心里忽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。如果现在她对唐慎说,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了,或许唐慎也会同意吧。明明是于礼不合的事,但唐慎一定不会强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。

没有任何原因,她就是这样想。

良久,十四岁的少女轻声道:“哥,我进来的时候听姚大娘说,她给你顿了猪蹄汤,我去给你端过来?”

唐慎诧异地看向自家妹妹。

他妹妹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?

唐慎:“好。”

唐璜欢快地跑出书房。

其实这次哪怕唐璜不拒绝,唐慎都没想过在十八岁前,把自家妹妹嫁出去。

十五岁就成亲,这实在太反人类了!

他不敢想象十五岁的唐璜怀着大肚子的模样。这么小的母亲,身体发育还没长好,要是这时候就怀孕生子,难产不说,对身体也很不健康。古代女人平均寿命那么短,结婚、生子太早,就是一大原因!

如果唐璜想早点嫁人,唐慎倒是可以留她到十六岁,十六岁是他的底线。

在大宋,十八岁嫁人虽说不多,但也不是太少见。只是有可能,会有一些流言蜚语。然而真正会被流言蜚语击垮的,是不够强大的人。他相信他能保护自己的妹妹,不让当初那个红着眼眶、哭着说要将自己的嫁妆全部拿出来给哥哥读书的小姑娘,随随便便嫁一个不知根知底的陌生人。

二月下旬,唐云坐船北上,顺着大运河来到盛京。

姚三将他接到探花府。

唐慎第一次与唐云见面,是在姑苏府,他那间素净简陋的小院里。唐云大发脾气,将院子里的东西砸得满地都是,两人还立下赌约,赌唐慎能不能在来年童试中考上童生。

如今四年过去,沧海桑田。

唐云已经成了亲,也蓄上了小胡子。他去年好不容易考上秀才,但院试时没考过,因此暂时没资格参加乡试。见到唐慎,唐云不免露出一丝胆怯。

唐慎将唐云的窘迫看在眼里,直到如今,他当然不会和对方置气。要是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,那每日在朝中做官,他非得气死不可。

唐慎主动道:“大堂兄,姑苏和金陵的事如何了?”

唐云见唐慎称呼他为“大堂兄”,稍稍松了口气。他道:“如您所说,上个月刚过完年,我与父亲就去了金陵,与郑家的人商谈运货的事。我们本就与郑家有生意往来,他们很快答应了此事。只是从大运河运货上盛京,最快也要耗费七日。运的货越多,成本也就越低。但是唐……唐慎,您确定需要那么多货物,能全部卖掉?”

唐慎:“你放心便可。”

留唐云在盛京待了两天,唐云便告辞回了姑苏府。

北边的事有陆掌柜和林账房照看,南边的事全部交给唐家。唐慎来到书房,铺开一张洁白的宣纸,深吸一口气,在上头写下三个大字。

百宝阁

写完后,他又觉得不满意,把宣纸揉成团,又写了几次。

写了七八回后,唐慎干脆搁了笔,等以后再写。

次日,唐慎刚下早朝,大太监季福突然喊住了他。

唐慎心中大惊,面对季福,他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,虚身行了一礼,道:“季公公。”

季福只是个阉人,唐慎却是四品大官,唐慎给他行了个虚礼,其实并不符合礼法,但季福非常吃用。当初唐慎还做起居郎的时候,就对季福礼遇有加,逢年过节都会送上一份薄礼。如今唐慎官至四品,是勤政殿的中书舍人,依旧这样对待季福,季福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一些。

他尖声细语地说道:“唐大人,官家在垂拱殿等着您呢,您快与奴家走吧。”

唐慎立即跟着季福,来到垂拱殿。

垂拱殿中,赵辅正翻着一张奏折,见到唐慎来了,他放下折子,笑道:“景则来了。”

唐慎作揖行礼:“陛下。”

唐慎悄悄看了眼四周,左右两侧坐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都是生面孔,想来是唐慎走了后,皇帝新调任的。

赵辅看着唐慎,微笑道:“朕许久不见景则,怎的景则还与朕生分了。”

唐慎非常恰当地抬起头,露出感动又感激的表情。

赵辅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,他既知道唐慎在刻意讨好自己,他又喜欢这种被逢迎的感觉。况且能一眼看透的官员,赵辅更是喜欢。

赵辅道:“朕年岁大了,近日来朕在垂拱殿中批阅奏折,觉得光线昏暗,不似从前了。”

唐慎连忙道:“陛下寿与天齐。”

“景则,朕思来想去,觉得这纸糊的窗户,似乎透不了多少光。朕听说,你做了个有趣的东西。”说着,赵辅看向季福,季福心领神会,命令小太监端上了一个黄花梨的木盘,上头放着一样晶莹剔透的东西。

这东西实在惊奇得很,在殿内侍奉的太监们,和起居郎、起居舍人都看得一惊。

赵辅:“抬头瞧瞧。”

唐慎抬起头,视线在对上那只小小的玻璃装精油时,唐慎骤然怔住。

赵辅看着唐慎错愕的模样,道:“这东西,可眼熟?是子丰的东西,有一日他袖中露出了一角,让朕瞧见了,朕便拿来把玩了。透色的琉璃,可真是少见。听子丰说,这是你做出的东西,确有此事?”

唐慎心中百转千绪,他道:“臣出自姑苏府唐氏,家中有经营商业。这透色琉璃名为玻璃,是唐氏工坊里的一位工人琢磨出来的。”

“是个好东西,该有赏。朕瞧着,不是琉璃石做的?”

唐慎大致说了一下玻璃的原材料。

他心惊胆战,战战兢兢,但赵辅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,又摸了摸那小小的玻璃瓶。

“为朕将这垂拱殿的纸窗,都换了吧。”

“是!”

唐慎一身冷汗,手指颤抖地离开垂拱殿。走到皇宫白玉石做的宫道上,唐慎回过身,看向那壮丽雄伟的宫殿。他嘴巴张了张,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。

赵辅的一句话,便让唐家成了皇商,便让玻璃成了唐家的私属!

唐慎不知道,王溱是怎么做到的。这两个月中,他到底做了什么,能让赵辅对唐慎如此放心,愿意将唐家列为皇商,让玻璃成为唐家的代名词。

这些日子来,唐慎日夜难眠,他甚至有想过刻意降低玻璃的产量,让这样东西物以稀为贵。

但王溱为他扫清了一切障碍。

“王子丰……”

“师兄。”

唐慎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,胸腔中,心脏剧烈跳动。

当夜,他提着一箱点心,来到尚书府。

王溱正在月光下抚琴。说是抚琴,其实只是在调试琴音。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衫,长发以玉冠竖起。听到脚步声,王溱抬起头,仿佛早就料到唐慎会来,他轻笑道:“小师弟。”

唐慎走进池塘边的亭子,他凝视着王溱,良久,道:“我今日,好似收到师兄为我准备的新年礼物了。”

潋潋月光下,白衣少年郎展颜一笑,王溱慢慢抿起了嘴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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